平 常 心  


故乡的风


故乡不单只是一个地理名词,

而是伴随岁月的青春记忆,

于是乡愁变得幽眇似近还远,

“长沟流月去无声”,

人、事、物迁移更迭,

即使重回故里也不会再同从前一样。

乡 · 音

老家台南学甲紧邻北门靠近海滨,为方便能在风中传递交谈,声音通常适应成高且细、尾音上扬的语调,属于海口腔。

记得父亲曾提及一件往事,当年某次应酬,当酒过三巡,一位客人说:“ら桑!您府上哪里?我猜不是佳里就是学甲!”举座莫不惊讶万分,连有些老同事都还不知道父亲老家就是学甲哩!父亲早年离家,甚至还曾远赴东瀛,几度繁华沧桑乡音却不改,时尚的父亲无形中襟上原乡不折不扣的草根气息。

我也有一次类似的经验,某次前往朋友住处,几句寒暄人尚未坐定,座上有位客人直指:“你是学甲人”可真是当头棒喝,他见大伙一脸狐疑、难以置信的表情,十分得意的说:“我待过学甲一阵子啦!”因为求学缘故,国中时举家迁往府城台南,故乡只待了短短13年的时光,至今仍不解“学甲人”说话语音中,有什么特别明显的音调或语气?在浑然不察中,已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心中响起唐诗人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简直太神了!心中蓦然升起一股无以名状的乡愁,仿佛久已遗忘的乡音再次响起,轻轻呼唤游子,酸酸的直叫人心头一紧。

家 · 乡 · 味

有次途经故乡学甲前往北门南鲲鯓旅游,下了新营交流道竟一阵心虚,为了逃避近乡情怯,索性假寐起来,突然车子猛一摇晃,待张开眼,车窗外闪过“学甲”斗大的路标,也不管车上冷气开放中,我悄悄打开窗户,一阵暑气扑面而来,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有着阳光的香气、荒野的腐叶味,还夹杂着呛鼻的鸡猪禽畜粪味道,蒸腾出一股特有的家乡味,从鼻沁入心,久违了的风土人情、童年生活的点滴,像窗外闪过的景致一幕接着一幕,思绪翻搅、五味杂陈。

阿嬷常将整尾土魠鱼切片,然后一竿竿晒在庭院上,经日光曝晒过后的土魠鱼,在特有香气外又多了日头香,干煎搭配着稀饭,阿嬷一口口喂着边吃边玩的我,这限定版的家乡味,有着祖孙相依的快乐记忆。

怀念的好滋味还有白术散,南台湾乡下地区常和在肉丸子里煮成汤,有健胃整肠的效果,每次回乡总要买上一罐,尔后老中医年纪大了,店也关了,陆续在其他地方购买,一样的白术散却总觉得味道走了样,有次凑巧在台南遇见咱学甲人开的中药店,谈起白术散,他面露得意的说:“当然不一样啰!咱们学甲的白术散,所用药材可都是先炙烤过的喔!香气当然更胜一筹”。恍然明白就差这一味,味道就失之千里呀!就像许多风流云散,家乡味日后也只能梦里寻。

八 · 掌 · 溪 · 的 · 呜 · 咽

乌脚病是1950年代末期,台湾西南沿海地区特有的末梢血管阻塞疾病,因患者双足发黑而得名。八掌溪下游北岸的嘉义布袋、义竹及南岸的台南学甲、北门就是乌脚病肆虐之地。令人闻风色变的乌脚病,从脚拇指变黑坏死,往往只能截肢,一旦往上蔓延,坏到哪切到哪,仿佛生命的凌迟一般,一旦染病等于宣判死刑。祖母是一名乌脚病患者,常因疼痛彻夜哀号,家人却无能为力,暗夜伴随祖母吟唱山歌的声音,成了童年挥之不去的梦魇。

有次我跟侄子谈起,家乡的乌脚病连累许多台湾医界菁英,投入此一领域却无法获得相对的成果,侄子却急着说,前阵子有位乌脚病的防治专家到他们学校演讲,虽然乌脚病成因依旧成谜,可是因为这一群人的努力,台湾成了水含砷量研究的权威,世界水含砷量标准,就是采用台湾的相关研究制定的,震惊之余令人感动非常,不禁竖起大拇指喊赞!

“乌脚病之父”的王金河、“公共卫生之父”的陈拱北、还有出身学甲的吴新英教授,此外还有许许多多无名英雄都是抗黑的英雄,呜咽的八掌溪,因为有他们的执着与努力,抚平哀伤,依旧无畏的向前奔流,大地的苦难也因人不懈的努力而闪耀人性的光芒。

三 · 大 · 帝 · 的 · 悄 · 悄 · 话
慈济宫是家乡的信仰中心,奉祀医神保生大帝大道公,可是全台的开基祖庙,每年3月11日举行“上白礁”遥祭保生大帝祖庙的祭典活动,庙会上八仙棚、七仙女、蜈蚣阵尬场,童年热闹非凡的景象在记忆底流窜。闻名的交趾陶大师叶王,一生心血杰作悉数留在学甲慈济宫,璀璨风华俨然又是文化艺术上的重镇,弥足珍贵。
小时候由于身体一等差,为求镇宅保安,请来慈济宫的三大帝供奉家中,当时天天打针打怕了,母亲会安慰我说:“可以跟三大帝说看看呀!”我就真的附在三大帝耳朵旁,说起悄悄话来,微风吹动三大帝的黑髯飘飘,半阖的眼温和慈祥,上扬的嘴角似笑的望着我。神明默默,未闻三大帝的回答,我仍一心等待,丝毫未见怨怼,是默契、是鼓励、是安慰,陪伴着我一路成长,你知我知的悄悄话,三大帝全听见了不是吗学甲老家,大厅上香烟缭绕,正中央供奉着裱框的“王禅老祖”、“观音佛祖”、“玉皇大帝”,是父亲当年用毛笔写在红纸上的,锡制的烛台成对,规矩排列在八仙桌上。
黄昏时分,我常帮忙阿公收敬茶,在一寸一寸减却的日光里,茶香缕缕,那种静谧安适,日后总无端浮上心头,就像白瓷壶底,刻有“九谷”的朱泥印,历尽岁月风霜,依旧亮眼鲜明。
海 · 口 · 风
家乡的特产海口风自是十分有名,尤其当东北季风来临时,大风卷起沙尘飞扬,只见木麻黄披头散发,却仍屹立在这片带有盐分的土地上。记得某次参加亲友喜宴,由于时间尚早,便动手帮忙布置场地,待大致妥当,却突然刮起一阵风,超急超猛,从地面往上掀起,令人措手不及,只见饮料、杯子、碗盘全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可说是一片狼藉,惊魂甫定之际,风瞬间嘎然而止,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只见帐篷外阳光依旧灿烂,一幅风和日丽景致,让人傻眼刚刚究竟怎么了?
就是这个风!像顽皮的孩童一般,无厘头的胡搞瞎搞一番后,露出一脸无辜的模样,离开家乡日久几已遗忘,我是道地的海口囝仔,吹着这样的风长大的呀!内心升起一阵愧疚之感,带着沙、带有海水味的风,呼唤着熟悉又陌生的记忆,直叫人要呛出泪来。
我人格特质中喜爱促狭,急猛的性格像极这样的海口风,大自然的威力,形塑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人们坚毅的性格,我们就在这样的风里成长、茁壮。迎着风,笑也好哭也罢都唱着歌,写下一页一页的故事,又终将被风吹散。
霜 · 月 · 故 · 乡
故乡不单只是一个地理名词,而是伴随岁月的青春记忆,于是乡愁变得幽眇似近还远,“长沟流月去无声”,人、事、物迁移更迭,即使重回故里也不会再同从前一样。只记得那一年,我离开家乡,留下一整箱的“王子杂志”、朋友往返的书信,还有红瓦上满满的月光,在许多异乡梦里化成了霜。
澎 · 湖 · 西 · 屿
念祖兄的老婆阿媚是澎湖人西屿人,虽说早就举家移居本岛,放假仍经常回西屿渡假,听说祖上经营中药材买卖,从大陆转口至台湾,留下的宅院十分气派讲究,当年电影“桂花巷”开拍前就被勘景队选上,要当作剧中主场景,毕竟清末古厝仍存旧观的很少,后来一场台风导致老厝倾颓又漏雨,于是紧急雇工修护,现代式工法减损其原本之古意,让剧组徒呼奈何。
有次我们大伙跟着去西屿渡假,我喜欢从马公一路骑摩托车穿越跨海大桥的写意快感;也喜欢无所事事一整个下午流连奇石嶙峋的海边,捡拾一小颗一小颗的珠螺,煮熟了剔下,加上酱油、蒜头、辣椒就是一罐下饭的美食;同行的画家画下了草地上野放的牛只,也画下有着厚墙小窗,空无一人的咕咾石古厝。
当地人“鱼”的发音念“胡”,早上鱼汤面线滋味鲜甜得不得了,阿媚的母亲招呼我们“吃胡”的声音,至今依旧亲切如昔。
既然来到澎湖,大伙兴致勃勃要到渔港去买“高贵”的鱼,欧巴桑几次阻止我们,“贵可不一定好,鱼只要新鲜就好呀!”当时不免有些些扫兴之感,多年后却有如醍醐灌顶般,老人家告诉我们的是一种生活的态度,何尝不也是一种智慧呢!
夜游是少不了的,有次经过一座家祠,里边灯火莹莹,阵阵敲打声响传来,我好奇地探头,正要一脚踏进去,却给友人一把抓住,喝道不要乱闯!只见他手比在嘴上,直到走远,才说哪边是打造棺材的呀!这下头皮发麻,旅途中的好奇过头差点撞了邪哩!
好奇惹祸还不只如此,隔日走在一处小村庄,习惯了当地十室九空,加上门都敞开,仍然不免好奇的东张西望,这下子,竟然看见一户人家大厅上正摆着一具漆黑的棺木,或许是眼花了吧!一时狐疑难解,赶忙逃离现场,心中可是闷闷难安,后来窃窃的询问街坊,才知是当地的风俗,老人家早早把棺材买回家,没地方放就立在大厅上,虽说释怀不少,余悸还是犹存的。
澎湖归来,皮肤都起疹子发痒得厉害,中医师说是热到了,用刀片在指甲上方根部画上一刀,挤出几滴血珠来,十足领略到岛上的风和太阳协奏的威力,天人菊在贫瘠的野地上迎风绽放,感受到早期住民生命的韧性,还有面对生死的豁达。
江 · 爷 · 行 · 脚
退休的话题偶会在大伙闲聊时触及,“你退休后想做什么?”,“我嘛!想建造一个梦幻家园”,“不行,孩子们都不再身边 耶!”,“ 我 想 四 处 去 旅 行 long stay喔!”脑筋灵光一闪,这可不是江爷的退休模式吗?
江爷是咱公司一位退休同事,当时他正 long stay 斗六,退休后他买了一台休旅车,打算随遇而安采露宿的模式,不过在尝试第一夜后就打了退堂鼓,原因倒没说,后来他改以租屋的方式,以 4 个月为一期住了下来,不过台南一地就住了 8 个月,赞赏台南不愧是文化古都,底蕴深厚,人情更是纯朴,让台南人的我不禁与有荣焉,图书馆、传统市场,是他必到之处,尤其传统市场走一遭,可以更加贴近庶民的生活,一览原汁原味在地的风土人情。
问他对于斗六的观感,他说家乐福前面有家久安馒头你吃过吗?“扎实有劲,吃在嘴里层次分明,滋味十分的精彩。”真是夸张的江式语汇呀!原来平常细微的事务,细细品味一样令人感动呀!他还说古坑绿色隧道非常的棒,非假日时分四周静悄悄只有鸟鸣啁啾,芒果树环抱绿意盎然,阳光细细碎碎的撒落,真想住下来呀!想不到平凡不过的绿色隧道,也可以是我们的骄傲。
说起他住阿里山的经历更是一绝,他询问了一家民宿,老板娘反问他一个月要以多少租下?他随口说了一个数字,老板娘说那可是咱一天的房价呀!不合啦!待江爷走了出来,老板随后赶上,提议尚有一间卫浴设备尚未安装好,您不嫌弃的话就依您的价格好了,于是江爷意外的住了下来,还跟老板成为好友,经常一起种菜聊天呢!他还发现街道往上走,有一处荒废了的直升机停机坪,那一段路荒径无人声静得令人屏息,那时节落叶飘飘美得令人惊艳,他连走了3趟才舍得回家呢!
另类旅游方式原来不是梦,住了下来放慢脚步,才不致流于走马看花,才有闲情去慢慢体会沿途的风景和人情,所谓的深度旅游原来融于生活之中呀!江爷为我上了珍贵的一课。

\ 文  罗 瑞 晓

来自台湾, 业余作家,爱好诗、歌与散文创作,用心记录生命长河的点点滴滴,体悟和感动,日常原来都是不凡,但頋海内存知己,珍惜你我,以文字结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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