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哥窟不仅是重要世界遗产,也是兴都文化在东南亚最灿烂的一朵宗教奇葩。

说真的,我从不筑构什么。

我与它的缘分是这个当下,

我与吴哥窟认识时,我是这样,它是这样,

这就是我认识的吴哥窟。

摄影·Matthew Herschmann

从我初遇它、走进它、直到离开它,都曾多次问自己:究竟是什么让我对位于柬埔寨暹粒7公里外这片一千多年前、面积足有208公顷、世上最大的宗教废墟吴哥古迹如此感动?

是因为没一斤水泥,没一口钉?是因为偌大面积的古迹里全是精确的切割及无痕吻合的石头?是因为整个吴哥王城是人类古代建筑的一朵奇葩?

不,不是的,也不尽然。 

整片吴哥古迹就是吴哥王朝的“王城”。

我相信不少前来的人都会对吴哥窟那磅礴气势一时不能招架。就算依照套票三天内把处处走遍,也很可能还是迷不知踪。甚至在网络搜寻上,这古迹各处的中文译名也常显得混乱。我能理解这是因为它的巨大及零散所至。幸好小旅舍也有网络,我依据吴哥王朝历史编年来看,整片辽阔古迹其实也能分出先、后、主、副。

对9世纪到12世纪這段中南半岛上高棉人的古老历史,要有个较为清晰的印象,也不難。

因為整片吴哥古迹,就是當時吴哥王朝的“王城”。

印度的兴都教与佛教,都曾先后在中南半岛披靡盛行。最简单说法,这片吴哥城古迹,就是吴哥王朝當時的“王城”。而从9世纪至12世纪,吴哥王朝的25位国王,每位都曾在王城裡进行过不同的建设。 

最早动工的人,是公元9世纪末的印达拉一世( Indravarman I )。他在今天古迹西南方数十公里之外,率先建起最初的舊王宫及一组罗鹿御用寺庙。这组罗鹿寺庙今天看来是离吴哥窟远了些,但却別有一股天地初开般的恢宏气氛。 

印达拉一世驾崩后,就发生了王位争夺战。罗鹿王宫被毁了,新王雅索(Yasovarman)登基,并决定将整个王朝搬到今天的古迹遗址上。他还在东面开辟了一處7公里长2公里宽的人工湖以提供用水,此湖如今雖已干枯,变成一处古老密林,也幽幽埋著歷史。 

四百多年的遗忘空间,重新接纳人们的关注,但吴哥窟的兴衰中仍有许多未解谜团

第一位在今天这片古迹上建造王宫的,其实是11世纪国王苏利亚一世 ,Suryavarman。他除建造辉煌宫殿,也在吴哥王城西面多开闢了另个人工湖。这人工湖到今天仍提供食水,夕阳时,晚云如熔金映在湖面上,不远就是古迹巨型佛像的剪影,就像所有的佛像瞬間也都活了起来,那时刻,只想静下来,卻令人难忘。 

为何在王城裡要兴建吴哥窟? 

吴哥王城最关键的命运,是后来出现了一位眼光独到的国王。 

那就是苏利亚一世的儿子,12世纪初的苏利亚二世(SuryavarmanⅡ)。 

苏利亚二世臣服于中国宋朝,宋朝曾经派出军队协助他攻打越南的回教蚕族,也曾经帮他平定境内的诸侯。当时高棉吴哥的国力也因此达到顶峰,也就是这位国王,在吴哥城外的西边,建造了这座如今被世界公认为奇景的吴哥窟。

建造期间,苏利亚二世出动了全国最好工匠、彩绘师、建筑师及雕刻家,耗了37年才真正完工。整座吴哥窟,就像由一块块精确切割的大石自然地砌成,没用石灰水泥,更没用钉子或梁柱,其精准处,充分展示了古人建筑力学的巧思。    

其实在中南半岛上,wat也就是寺。因此它也有个别称叫‘吴哥寺’。不过作为佛寺,那么这座‘寺’絕對是巨型的,它占地208公顷,建筑面积也占了195万平方米。

那为什么要建一座那么大的寺庙呢?

原来这座巨寺主要是供奉兴都教的“梵天”神(Vishnu),也就是兴都教那位维持宇宙秩序及万物和谐的保护神。

兴都教,是以善恶皆得报为基础教义。他们认为,所有善恶行为,都附著于个别存在的“我”身上。而人类就在这些善恶中不断轮回,反复地死亡。因此只有将死亡切断,才算得到真正的解脱。而解脱的方法,就是沐神之恩,与神结合为一。

深沉的,静下来了,隐藏的,透露一些了,假如石头会说话,就只有它们的见证最为真实可信。

也因此,吴哥王朝的国王们,都会在生前决定一位与自己死后结合为一体的神,并一辈子忠心供奉他,为他建造寺院,目的就是希望自己死后能解脱那个轮回于善恶的“我”,而跟神合为一体,成为真正的神。

这种“神王合一”信仰,就是吴哥王朝每个国王都要扩建吴哥窟的真正原因。 

缓缓步入‘人神合一’的空间

古迹林区的开放时间是05:00到 19:00,因分布零散,最好早点出发。一天是绝对看不完的。看三天的話就要有心理准备,三天內处处触目皆神像,这样的‘人神空间’,也一定要懂得在古迹里偶尔抽离,那麼精神才不至于‘神游忘返’。

整片吴哥古迹内保存最良好同时也是最精彩的,个人觉得是回廊浮雕石刻,它就在吴哥窟主建筑的回廊墙壁上。 

那雕刻工程之精致程度,教人良久震住,真的是‘镇寺之宝’。

这主建筑的东、西、南、北四面回廊,总长度是800米。因避开了风雨,墙上延绵不绝的石刻浮雕,处处精美绝伦,浮雕内容取材于印度史诗《摩珂婆罗多》和《罗摩衍那》,还有兴都教的神话《乳海》。其中当然也纪录了当时高棉国的战争及民间生活的生动场面。不只让世人看到11世纪石板浮雕工艺的高超水平,也教人完全慑服于这工程的艰巨毅力。 

而另一處让我久久神驰是王城内,就在老王宫正对面那片范围广大的王城围墙。 

这是是老王城里的一片民生社区,呵呵,這裡倒是一处‘人’的空间。

这片广大废墟,架构非常完整,就像许多古代罗马城邦废墟一样,處處还能依稀看出古街道、市集、市中心等等生活集聚地。就连地下居所及其它不同的民居形式,也都痕迹清楚。

大自然不认识古迹,大自然只认识生存的意义。

最大开眼界是所有外墙之上,都有守护这个城堡的嘉鲁达鸟嘴神,以及其阵容壮观的大象队伍。那些巨象的鼻拔,就雕刻成一根根城墙的柱子,虽然部分断落了,但那股气派依然是豪迈的。根据记载,900年前这城里人口就已有100万。

12世纪,吳哥窟终于加入了‘佛的笑容’ 

苏利亚二世之后,吴哥王朝还出了一位“更具建设性”国王:贾耶七世。 

贾耶是一位虔诚佛教徒。

在他征討四周纷乱的侯国之后,吴哥国势一时强盛无俩。国界东临越南,北到寮国永珍,西至缅甸,南到马来半岛。贾耶更非常注重城市规划,他不僅搭桥铺路,所建筑庙宇、医院、宫殿,数量与规模也都大大超前。那时的吴哥城,就已經是大都会气息。也是他,在吴哥城内建造了举世瞩目的巴戎寺。巴戎寺拥有54尊高大壮观的四面佛塔。每塔具有佛容4面,总共216尊巨型的四面佛佛像,就在你身边微笑。其实这也就是今天吴哥窟给世人们的视觉印象。无论谁走进来参观,就像走入一个“佛在笑”的迷宫里。

或许有人纳闷,如此豪壮的建设,怎会落得埋在森林里?

真正原因,其实也只是推测。

就连整个吴哥王城本身,发现之后还要整整过了一百年,世人才搞清楚它实际面积究竟有多大。 

当人们来到,当人们看到这片残垣断瓦,不少人会疑惑吴哥王城究竟是在什么情况下被放弃的?

这个‘人神空间’在岁月摧残下,有时倒更像是鬼魅出没的魔域。好些寺庙废墟,巨大无比的树根就盘缠在废墟的屋顶上。这倒说明了一点:它被掩埋前应该已全无人烟。不然的话,看到屋顶有掉落的种子长出小树来,没有人不会不除去的。 

兴都教雕刻的神像,可谓最具人性化元素,与其它宗教艺术对照之下,它们最接近身心健康的人类。

历史上虽有不少猜测,但在贾耶去世之后,国势也就从最巅峰一落千丈。到13世纪时,北面的傣人已在速古台建立了新王国,而他们也开始对高棉吴哥构成威胁。

在13世纪,就曾有吴哥国王不断移走国内所有佛教文物及佛像,并重新换上兴都教的色彩。及至后来,王室极度衰弱了,甚至曾把王位让给姻亲去承继。这期间,吴哥的阴暗历史记载并不多,也很混乱,甚至根据一些传说,这个显赫王朝的最后一位国王是被他的园丁在采摘酱瓜时错手杀害的。大概在1432年,整个吴哥王城就被神秘地遗弃了,也渐渐被人们遗忘,被树林吞噬。今天古迹里还能处处看到巨大无比的数百年老树,它们多数就是在挖掘古迹时经过选择而保留下来的。人的建设,可以很极尽辉煌,但大自然的力量更比人力强多了,这些巨大树根绝不能挖起,挖起的话就连根带瓦整片古迹报废了。1992年,再不能碰一丝一毫的吴哥古迹,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吴哥窟最动人处,是“生与灭”的纠缠交汇

1858年,法国自然学者亨利摩哈特Henri Mouhot到暹粒采取植物标本,很意外地,他从空中发现密林里露出遗城倪端,世人才因此重新发现这个沉睡400年的秘密都城。因为当时的森林实在浓密不见天日,加上许多佛像及建筑也都十分巨大,探险者常被引导至黑暗阴森如迷宫般的巨型拱室,所以当时才会有“窟”的概念出现。

在这些‘窟’与‘窟’之间,假如要心安理得慢慢欣赏,那就不能带着‘看’的心情,因为那是绝对‘看’不完的。我倒是看到很多人慌慌张张生怕走不出去,一进来就拿着地图找如何出去的路,这样又怎能感受到吴哥窟的幽深感呢。

到吴哥窟,我想第一是功课。第二就是心情。只有能够在吴哥窟里静下心来,才能真的有所体会。

半途,我们在一处佛像林子内,遇到一名正在自己安静坐着休息的和尚。很年轻,像是整个林子里绽开了一朵向日葵,他微笑不语,黄色的袈裟与佛像的黝黑相映成趣,身边一点点青苔,像是时间慢慢流过而留下的痕迹。我们没惊动他,他仿佛已是吴哥窟的一部分,我们诚心步过,他浅浅的微笑,就是难得的感觉。

城墙上的神鹰守护神,撑过斑驳岁月,守住吴哥窟的

吴哥古迹并非因为地震风灾洪水之类灾害而破坏的,而是大自然“破坏”了它。破坏两字附上括号,因为这句话,往往总是站在人类立场观点来说的。可是,大自然半点要去破坏它的意识都没有。森林树木只是为了求存。大自然有自己延续的方式,它完全不必考虑人类文明价值的角度才将种子如何散布繁殖,大自然要生长就是生长了,经过400多年,处处的巨树就如八爪章鱼缠在这片曾经辉煌的都城上。 

也因此,废墟不一定就是令人哀伤的,朋友。所有的成、住、坏、空都有它每个阶段的应当相貌。这才是真正的自然。只是我们适逢在哪个阶段巧遇上了,我与自然只是互相观照地看看,那只属随缘,真的,何须哀伤呢?

其实我在废墟里时常想笑,因为一直听到身边那些导游,老是对着废墟极力向游客奋力描画,并企图施展时光倒流的法术:“先生,你可以想象一下它当时的气派吗”、“先生这可是当时中南半岛上最辉煌的中心”,有些游客,真的就会很努力地在自己脑海里构筑一切。

说真的,我从不筑构什么。我与它的缘分是这个当下,我与吴哥窟认识时,我是这样,它是这样,这就是我认识的吴哥窟。

但越是缅怀式构筑,脑海里的想象就难免越变得不真实起来。我反而喜欢在知道了它的历史之后就马上把一切丢开。这已是个废墟。也就是一个废墟。它如今连破败了也如此壮观地骇人,也就那么一回事。

阿塔其实说的对。怎么就不能纯粹以欣赏废墟那样的心情去看废墟呢?

那是因为人的软弱。因为人对完美无缺仍有固执的迷信。

甚至因为人对已经消失不再的事物有死性难改的缅怀。

甚至,因为人怕老。

如今,古迹里的石块都因为热带雨林的潮湿,几乎都变成青黑色了。处处苔痕之上,原来沉默才是岁月的最佳印照。人站在废墟里,我同时能强烈感觉破败也同时能强烈感觉生命无往不摧的力量。这心情,说不上惋惜,也说不上遗憾。因为宇宙万物其实在哪个阶段都是一场场轮回的戏剧。想到这里,我想我已经有了答案,就是吴哥古迹里这一场场仍在交汇的生与灭的纠缠之美,深深地感动了我。

东面城墙外一处仍受学者们致力研究的部分,是象拔柱子的设计,个中玄妙,尚未揭晓。

废墟里,心要进出自如 

我喜欢现在的吴哥窟就因为我能够看到它现在的样子。最辉煌时期的吴哥城,虽有一百万居民,然而他们都没机会看到这个样子。他们看到的是他们那时辉煌的样子。我无需羡慕他们。他们也无需羡慕我。他们看到是戏肉正在上演的繁华,而我在每一片幸存与残缺瓦砾的反差里,也一样欣赏到破败的慑人痕迹。

我想,芸芸众生里的“芸芸”,从来都是没有时间性来涵盖的。这“芸芸众生”,一定是指“从有生命到宇宙完结之间所有有过的大小思维”。因此我跟辉煌时期的吴哥王朝人民其实也都在一个涵盖里,只是大家看见不同的浮世色相,仅是如此之别而已。

历史之所以美丽,因为它最终也会消失。能这样想,人一定会变得轻松起来。我想应该是的,而且是豁然开朗地、莫名其妙地就能愉快起来。

怎不会呢?我不会再追求不堪一击的所谓完美。我不会觉得凋零难看。我不会再介怀自己将会经历什么。这已经能让我减去许多没必要的烦恼,让我每一刻的当下,都心平气和,都看得清楚。

小朋友以为我看到吴哥窟的破败会很有感触。

我只是笑笑對他說,“看完这巴戎庙外面的四幅长壁画,就去吃点柬埔寨炒饭,摊子在庙外面,我早就看见。”

后来我们真的就在庙外吃炒饭。还要了很多小指天椒,舌尖辣呼呼,不期然又望到巴戎庙的四面佛庄严佛容,但辣的感觉,让我又安适于自己的肉身。我笑问阿塔,“刚才你在庙里有想过什么吗?”

 他边吃边说,“有吧,想的大概都是些过后不记得的事,现在一辣,果然统统忘了。”

废墟里原来我们都能进出自如,所以我倆合得来。

巴戎庙内的水池,整个吴哥窟的水利设计,融汇贯通处,皆独具匠心。
巴戎寺内,这些好奇的洋人朋友,最喜欢问的,先是姻缘,才是运气。
本刊特约 · 吴 韦 材

1951年出生,新加坡作家,早年于英国进修美术设计,自80年代初期背包环球旅行后开始专业写作,着有小说、散文、游记等23册。其游记《背包走天涯》全套5集系列曾启动80年代本地年轻人背包闯荡世界的风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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