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色  琉  璃  



和尚而坐卧铺,

自然“不简单”。

那两位朝四大名山的五台山僧

是绝对舍不得坐卧铺的。 



宿洪椿坪寺,来了两个外方的和尚。一个稍瘦,一个粗壮而黑。他们和寺僧谈好了食宿,上楼安顿。不一会,发现他们在后殿拜佛。拜下去,起来,再拜下去。这样要拜一百零八拜。这样的拜法,是要一点体力的。若叫我拜一百零八拜,非得脑充血不可。正拜着,黑和尚忽然起来,飞奔出殿。原来他内急了。到厕所里轻松一下,回来接着拜。

我们之中有人上楼和他们攀谈,得知他们是从五台山来的。他们发愿要朝四大名山。他们每个月有二十多块钱生活费,都省了下来,积攒了十几年,攒够了路费。四大名山是五台、普陀、峨眉和九华山,各为文殊、观音、普贤和地藏的道场。五台山是他们的本山,不必说。他们已经朝了普陀,在峨眉山已经拜了几处佛寺,明天就要下山了。接着,便要到安徽朝九华山。瘦和尚是河北人,家道小康,和妻子很恩爱。妻子死了,他万念俱灰,到处游逛,到五台山,出了家。黑胖和尚是五台本地人。

他们说他们在普陀看见观音显相了,善财、龙女,清清楚楚。昨天,他们从金顶下来时,又看见了普贤的法相。瘦和尚先看见的。黑壮和尚起先没看到,心里很急,后来也看到了。不过瘦和尚还看到普贤前面有飞天舞女,黑壮和尚说他没有看到,自愧诚修不如瘦和尚。瘦和尚是有文化的,说:“我们是唯心主义者,你们是唯物主义,说这些,你们不会相信。”

天热,晚饭后,住在寺里的游客坐在大殿前廊上凉快。有一个本寺的和尚也坐在长凳上。这和尚四十多岁了。但看起来很少相。他穿了僧衣,把一只脚从黄色的僧鞋里脱出来,脚上穿的却是葡萄灰色的尼龙丝袜。他架着二郎腿,把一只穿了葡萄灰丝袜的脚很风流地轻轻地抖动着。这坐态实在不大像个出家人。我们谈起那两个外来的和尚拜了一百零八拜,他说:“那有什么!我们到了人家那里,还不是得拜!”我们问他为什么要拜一百零八拜,他说:“那晓得咧!佛教的数目,常常是一百零八。我们用的数珠,也是一百零八颗。”有个冒冒失失的小伙子问:“你吃不吃肉?”他很坦率地说:“肉还是要吃的!”——“吃不吃酒?”——“酒还是要喝的!——‘文化大革命’,我们都被赶出去了。回家,还了俗了。后来,就不管那些了!”听口音,他就是山下的人。

从三峡出川,在武汉到北京的火车上,对面卧铺上又是一个和尚。这位和尚穿了干干净净的茶褐色的尼龙丝短僧衣,——他告诉我们这叫“罗汉衫”,一看就是个有地位的和尚。和尚而坐卧铺,自然“不简单”。那两位朝四大名山的五台山僧是绝对舍不得坐卧铺的。他是汉阳某寺的方丈。到北京,是去参加佛教协会理事会的。讨论的内容是:今后各地寺庙归谁管。现在有三种情况:归文物局、归园林局、归和尚管。现在大部分意见是:归和尚管。他认为当然应该由和尚管。和尚管寺庙有一套经验,别人管管不好!这位方丈和尚是有学问的,他曾经在重庆、桂林,住了三次佛学院。我问他“三邈三菩提”是什么意思(我的小说《受戒》里用了这句),他说:“这是译音,不能照字面讲。”我们谈起在峨眉山遇见两个五台山僧人,他们说看见了观音和普贤的法相了,有没有这种事;方丈说:“那晓得咧!反正我是没有看到过!”我忽然想起,这位方丈我好像曾经见过。“你见过我?什么时候?”——“‘文化大革命’后期。”——“那可能。”——“你的庙宇、佛像,都保存得很好,没有遭到破坏。”这一下引起了他的兴头:“那是!几派红卫兵都曾经‘进驻’我的寺院,就是没有破坏!”——“你有什么本事?”——“我跟他们搞好关系呀!我说宗教是宗教,庙宇、佛像是国家文物。”——“你有没有说佛教是迷信?”——“那就过分了!”他带了一些素鸡,说“这是本寺做的”(我知道这寺里的素斋很有名)。车里热,怕坏了。我们给他出主意,拿到餐车,请他们放在冰箱里。他去了,一会就办妥了。这位方丈人情练达,长于应酬,言谈得体,而眼角时时流露出一点狡黠。这些素鸡他是带到北京送人的,就是说,去“搞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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