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90后,
上门给老人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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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高龄和失能老人而言,
洗澡,是比吃饭、如厕更困难的事,
也是更关乎尊严的事。
新闻专业出身的晏杨俊祺,
一年前辞去工作,
成了一名助浴师,
目前已经服务了上百位老人。
现在,他除了每天上门帮老人洗澡,
也做直播科普养老行业知识,
希望更多年轻人可以加入这项事业,
“一条”采访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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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杨俊祺和所服务老人的合影
▲ 晏杨俊祺在工作中
这对于一个刚刚踏入这行的年轻人来说,要克服这种心理障碍并不容易,但时间久了,我也慢慢习惯了。
▲ 每次上门服务要带的洗浴工具
▲ 日本的助浴服务,上门需要大浴缸
这一整套流程也基本参考了日本。日本的助浴行业遵循一套完整的法律——《介护法》。服务人员必须持证上岗,为老人服务有很多细节要讲究。但中国没什么案例和经验,我们在学习、培训的时候也费了很大功夫。
互联网上有各种各样的科普,虽然有些零散,但我根据每个视频给出的线索不停的搜索,总归对这个行业有了相对清晰的认识。
我把资料整理好,找朋友把它们都翻译成中文,再按照中国的具体情况整理成文档。现在给新入行的小朋友培训,那些PPT上的字都是我一个个敲上去的。
▲ 上门助浴的年轻人团队
一般而言,为老人洗澡需要几个人合作
此外,澡盆里的水位也不会高过老人的心脏,水压可能会挤压老人的心脏,会很不舒服。这些都是我们要处处注意的细节。
▲ 据中国家卫健委老龄健康司数据显示,截至2018年底,中国患有慢性病的老年人超过1.8亿,失能、部分失能老人约4000万,1200万完全失能;至2021年约有1.9亿老年人患有慢性病,失能失智人数约为4500万
很多老人虽然不能说话,但还是有自我意识的。所以就算他们不表达情绪和态度,我们也要照顾他们的感受。
比如给老人脱衣服的时候,我们会全程将他盖在一个大毛巾下面,然后边脱衣服边移动毛巾,确保我们看不到老人的身体。这样一方面能保暖,一方面也可以保护老人隐私。
随着服务次数增加,维护老人尊严这件事也逐渐成了下意识举动。
比如我服务过的赵爷爷,他曾经是一个大学教授,退休后因为脑出血导致偏瘫,后来基本全瘫了。
他和老伴都住在儿子儿媳家里,那是一个高档小区,家里收拾得干净整洁,木地板擦得锃亮,装修也很别致,我当时心想,这大概是个条件不错的家庭。
没想到一推开老人房间门,一股难以形容的臭味迎面而来。我们虽然戴着口罩,但那味道根本挡不住。而且赵爷爷的床单、被套上也有呕吐物的痕迹,似乎已经过了很久,一直没有清洗。
▲ 晏杨俊祺(右一)工作结束后和老人合照
我们来之前问家属老人的基本情况,得到的回复是,他没有得褥疮,也没有大小便失禁。但是我给老人换衣服的时候才发现,老人背上有两个拇指大小的褥疮。
其实很多家属或许知道要照顾老人,但他们并不知道如何科学照顾,日子久了,也没有太多耐心。
后来我们决定让老人坐在我们的助浴椅上洗澡。助浴的椅子类似轮椅,但下面有几个洞可以流水。
洗澡的过程里,老人大便失禁,直接在浴室地上排便了。我们还带了一个实习生,他当时有点慌,但也没表现出来,只是小声告诉了我。
后来另一个助浴师小林,戴好手套,直接将排泄物抓进马桶处理掉了。他什么也没说,然后继续给爷爷洗澡。
我知道他是不想让那个爷爷难堪。即使不能说话不能动,但爷爷自己是清醒的。当时实习生和小林都没有大惊小怪,他们维护了爷爷的尊严。只在结束后悄悄跟他的家人反映了情况。
临走的时候,那位爷爷明显特别舍不得我们。他不能说话,紧紧拉着小林的手,迟迟不松开。他身体微微前倾,一直看着小林,眼神没有离开他的脸。那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迫切,有点无助,还有快溢出来的感激。
▲ 中国已进入“深度老龄化社会”
大部分情况下,都是老人的子女打电话来预约服务的,去家里服务的时候,子女也会在一旁。有些是临时赶来,少部分则是长期陪护的。
事实上,中国老龄化程度已经很高,有些高龄老人的子女其实也已经迈入了60岁。
比如之前我服务的一个老人高爷爷,他已经92岁了,退休前在当地一所高校当教授,曾经还是抗美援朝的老兵。他女儿也60多岁了,一直在身边照顾。他们俩一起生活,因为都很喜欢唱歌,平时会一起唱歌,家里氛围很好。
高爷爷自己走路、穿衣服都没问题,但洗澡成了麻烦事,虽然有女儿在身边照顾,但毕竟不方便,所以请我们上门助浴。
有些老人和老伴相依为命,也只能等孩子每个月回来帮洗澡。但有时候,孩子在外地或者工作忙,洗澡这事儿也就无限搁置了。
其实上门久了,就会发现,老人的状态和家人对待他的方式有很大关系。被家人呵护的老人,他眼睛里还会有神采,而被忽视的老人,明显更木然。
李阿姨的母亲今年92岁,她也64了,子女已经成家。她原本打算退休后就去环游中国,但没想到她母亲突然脑梗,瘫痪在床需要人照顾。
李阿姨每周都会把她妈妈抱到助浴的椅子上洗一次澡。但因为她年纪也越来越大,加上妈妈失能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有一次抱母亲洗澡的时候韧带被拉伤了。
我对李阿姨的家印象很深,她家里摆满了花花草草,一般老人的房间都挺昏暗的,但她母亲的房间非常宽敞亮堂,没有任何异味。因为她妈妈喜欢粉色,所以家里的窗帘也是粉色的。
李阿姨叫她妈妈也是“乖乖、宝贝”这样叫,就像呵护婴儿一样。老人每根手指中间都垫了一张纸,膝盖和膝盖中间隔着被子,防止生疮,照顾得非常细致。
还有一个70多岁的奶奶,她已经瘫痪在床3年多。因为当时突发脑梗,奶奶的老伴以为她只是头晕,没有及时带她去医院,延误治疗导致现在瘫痪。
奶奶的老伴说,这几年都是他给奶奶洗澡。她只是不能说话不能动,但干干净净,至少看起来是体面的。
奶奶的女儿都已经当奶奶了,所以去的时候四代同堂都在家里守着。虽然只是洗澡,但是他们一家人似乎很重视,都整整齐齐围在旁边。
那位奶奶的重孙才3、4岁,他说,“我也要给太奶奶洗澡。”我当时印象很深,因为之前去过的家里总透着压抑感。那样和谐的场景是很难见到的。
▲ 现在,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提前关注养老问题
当然,还有很多老人是靠保姆照顾。他们当中大部分人给我的印象就是孤独。
那种孤独也会表现为倾诉欲强烈。身边的人或许已经太熟悉,平时也没机会跟陌生人说到这些往事,我们主动跟他们拉家常,他们就很愿意说。
在我的印象里,老人们说起自己的事大概有3个层次:先说自己年轻时候的辉煌,然后再说自己如何培养子女的,最后说子女在做什么工作,很久不回来……说着说着不可避免地开始低落,兴致变缓,最终陷入沉默。这似乎是个规律。
我记得有一个奶奶,她76岁,不是很健谈,因为年轻的时候去支教当老师,现在膝盖和背都打不直。
平时是保姆在照顾,她也很少见到自己的女儿和孙子。所以每次上门,我们走到哪儿,她的眼神就跟到哪儿。像看自己的孩子一样。
有一次我们女助浴师给她洗澡,前面有几缕碎发垂下来,老人颤颤巍巍地把手伸过去帮她把头发拢在耳朵后,然后继续认真地看着她。
这样的小细节本来也没什么,但是你看到老人手在颤抖,眼神里对我们还充满感激和疼惜的时候,就很受触动。
▲ 晏杨俊祺和姥姥的合影
直播的时候经常有人质疑我:现在哪有那么多失能老人啊?
我说你没见过不代表没有。他们从躺在床上那一刻起,基本上就和外面的世界“绝缘”了。而且我发现老人们大多是住在没有电梯的老社区,如果楼层稍高一点,就算是用轮椅出门都不方便。
其实以前我们在街上看到一些老人,他们或许行动迟缓,但至少能自由活动。我们还排斥跳广场舞的阿姨,其实那都是非常健康、幸运的老人了。
大家对助浴师这个行业还是充满好奇的,也不太理解我这么年轻就每天和老人打交道。
▲ 目前,中国90%的老人居住在没有电梯的传统社区
▲ 成都的社区营造,老人在社区咖啡馆前休息
我本科是学新闻的,毕业后做了很多工作,去过电视台,在北京拍过电影,还在成都的MCN机构工作过。所以周围的朋友都奇怪,觉得我年纪轻轻,之前工作和收入都不错,为什么要去给老人洗澡?
后来我问他们,愿不愿意亲自去给老人洗澡,他们都挺抗拒,觉得自己家的老人都没有那样照顾,没办法去给别的老人洗澡。
▲ 和同龄人一样
工作之余晏杨俊祺也很喜欢出去旅行
但我觉得,这件事就得趁年轻的时候开始做。其实,我每次上门服务,无论是老人还是家属,他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们要是早点出现就好了。
有一个爷爷,他今年68岁,他现在预约得非常频繁。有时候临时打电话过来,就想让我们立刻过去。他家人跟我说,因为那个爷爷确诊了癌症,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快走到终点了,所以想多尝试一下各种新鲜的事情。
我当时觉得,如果我再晚两年做这件事,这个爷爷可能真的永远都享受不到了。而且我现在更确切感受到了,到了这个年纪,老人们有多不容易。
▲ 晏杨俊祺正在准备和社区合作的资料
现在我团队里的同事基本都是90后、00后。因为我觉得,不能把助浴师简单理解成一个帮老人洗澡的工作。老年人的精神需求同样很重要。
很多失能老人十几年躺在床上,即使健康,和老伴、子女之间的话题也是很有限的。他们和外部世界缺乏沟通,也没有太多想象力。但我们会把自己的见闻讲给老人听,告诉他们现在流行什么。
我觉得年轻人可以给老人带去一点点生机。其实我们都知道,人都会越来越接近死亡,这没什么要感慨的。但无论他的年纪和身体状况如何,只要他还有那种活下去的欲望,都可以是开心的。
所以现在我觉得,人到老年不完全意味着痛苦和悲惨。有时候还是要看身边人和社会是怎么做的。
供图:晏杨俊祺(部分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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