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  院  巡  礼  

姑 苏 城 外

寒山寺


|杜忠全


因为张继的诗,寒山寺里外都是慕名前来的游人;因为张继的诗,寒山寺山门外那其实很一般的土黄色围墙,总是不断地被摄镜头。寒山寺的围墙之所以受到特别的青睐,原因无他,就因为它是名闻遐迩的寒山寺——三个出自名家笔墨的大字书写,把那原本无异于一般的土黄墙面给突显而出,从而跟千古诗韵连成一气了。

在来来往往穿梭不停的观览人群里,大概只得寒拾殿里的金身塑像,以及大殿前方的两棵银杏树,才是寒山寺里凝住不动的景致了。


其一姑苏城外……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车子往寒山寺开去的路途中,前来跟我们会合的苏州地陪,一边就把古诗词给随口念出来了。前些年初次到访江南时,感触与悬想都特别多:那里是河川奔流的路径曲折漫长,历史时间也曲折漫长的神州大地,几千年来让数不清的诗人骚客歌哭吟咏的老江湖,无论是悬在远天让人眺望抑或是逼在眉梢让人近观的,在在处处都何患无诗词歌赋的呢?来到了苏州——这春秋时代比荆楚还更南的吴国旧城,也是太湖边上的江南名城呵,历朝历代累计下来的相关诗词,当然是不在少数的。《唐诗地图》或宋词地图》,那些年里蔚为风潮的地图读物里,只要是稍具心思的编书人,总可以轻易掬取得脍炙人口的诗篇,让读者在古人的触景抒怀里漫游神州,里头当然不会漏了江南这一块——江南呵江南,它本身就是神州大地上的华丽诗章。到江南而亲访寒山寺,这尤其是一趟寻诗之旅了:

待会儿到了寒山寺,我就用苏州话来把张继的诗念给家听吧!

在姑苏城外寻访那镶缀在唐诗绝句里的古寺,地陪小张——一个长得高挑漂亮的苏州姑娘,她在领着我们绕过长满香樟和银杏树的寺外公园时,就跟我们做了这样的约定。


|诗名寺名终古长青

不说南朝四百八十寺,就是在姑苏城里,也矗立着不少古寺庙的,但是,这偏处城郊的寒山寺,偏就是名冠神州。让古老的寒山寺声名远播的,却是一个在《全唐诗》只留下区区数十首诗作,甚至于连生平事迹都只得寥寥数语的诗人。诗名以及寺名都终古长青了,但还是没人晓得,那名满中外的千古诗人,终其一生究竟写了多少首诗。然而,即使只得《枫桥夜泊》,即使只得这二十八字的七言绝句,张继当年的夜闻钟声,以及在他的吟咏里凝成了永恒的寒山寺,后来都成为游人骚客追寻与揣摩的对象了。

因为张继的诗,寒山寺里外都是慕名前来的游人;因为张继的诗,寒山寺山门外那其实很一般的土黄色围墙,总是不断地被摄入镜头。髹成乐土黄色的寒山寺围墙,这似乎是中国很多佛寺的统一色调——稍后在杭州造访江南第一名刹灵隐寺,乃至许多在大城小镇的大路边或水巷里,那些有意无意间移入我们视线的寺庙,都是这么一堵土黄色调。寒山寺的围墙之所以受到特别的青睐,原因无他,就因为它是名闻遐迩的寒山寺——三个出自名家笔墨的大字书写,把那原本无异于一般的土黄墙面给突显而出,从而跟千古诗韵连成一气了:来,到那里站好,对,就是这角度,笑一个,说“茄子”吧!好啦,“卡嚓”,唔……行啦,导游比了个OK手势示意说。寒山寺,似乎就这样地让跋涉而来的游人给装在行囊里带走了!


枫桥充满古典诗意

来到了姑苏城外,其实我们只见寒山寺而不见枫桥。寒山寺门墙外也有一座单拱的石桥,却不是赫赫有名的枫桥——单只取的枫桥这名字,就已充满古典诗意的了。即使说枫桥原来是叫封桥——因每到夜晚时分就封锁水道不让船只通行而得名,但在张继的绝句完成并传扬开来之后,封桥乃易以枫名,线上装的诗集里,它早已给凝定下来了。没跟寒山寺贴靠得那么近,枫桥还要远了些,于是才能让钟声隐隐约约地遥传而去,于是才让张继在旅夜里闻得了得以入诗的钟声。诗人旅夜闻钟的枫桥,今天却没给规划在寒山寺景区,而我们也没有沿着河道上溯诗源,去寻访那拱身在古诗里的枫桥:即使找去了又如何?那样的夜泊枫桥,那样的旅夜闻钟,而今已没有人可以重演其情境了!

“你们看!寒山寺门外的这一座石拱桥,跟枫桥的型式是一个样的呢!”导游说完了,又熟练地指点着游人摄取镜头的角度,然后就依约地用我们都听不懂的吴侬软语,把张继的千古名诗给带出场了……

在姑苏城外,在寒山寺的围墙之外,当年张继的旅夜闻钟,当年他在诗里所说的霜满天,也许吧,正好就是我们来访的这秋末入冬时节。但是,如果他也像我们这般地夹在潮水般的人群里,然后让耳际贯满了连绵不断的钟声——那是游人排队并付费了后,才被允准登上钟楼撞钟三响,表示人们内心祈求的福禄寿。人们祈 求的福禄寿在钟声里随风夹送着,在栽满了银杏的庭院 里,在我们耳际,也在寒山寺的门墙里外萦绕盘旋着。如此的情景,即使是张继的诗魂重临旧地,我想,也已经吟不出一句半截诗来的了!

姑苏城外,寒山寺依旧,但我们所听到的,却已不复是张继当年听的那一口古钟了,据说。 


其二寒山寺:寒拾与银杏

姑苏城外寒山寺,喔,说起来呵,其实就不过是那窜出了墙头再随风远扬的隐约钟声,当年它不经意地触动了诗人的旅夜愁怀,于是便给载录到诗句里,而把余响给延续到了今天。倘若不是这样,那么,想来寒山寺也不过是一座历时跨代地相承的一般江南古寺而已了。然而,张继当年毕竟闻得了钟声,而且写下了传颂千古的名诗,于是乎,寒山古寺的钟声也就藉之流传千古, 寒山寺之名也千古不朽了。于是乎,来到了苏州,我们别的佛寺都不去,只是藉着唐人诗句回响不止的古钟余韵,找到了它千年源头的寒山寺,也找到了寒山寺的钟楼底下。


寻访唐人悠悠遗韵

寒山寺的钟楼,那钟楼顶上不断地让游人给撞击出的钟声,在我们短暂的逗留里,总也是充盈于耳连绵不绝的。声声不绝的钟声里,同时也在来来往往穿梭不停的观览人群里,在我看来,大概也只得寒拾殿里那寒山和拾得的金身塑像,以及大殿前方的两棵银杏树,才是寒山寺里凝住不动的景致了——据说伫立在大殿正前两侧的两棵银杏树,里头还分了个雌雄的呢,只是我们都看不出个究竟来就是了!

来到寒山寺,我们不是为了看银杏来的,这我当然知道。只是,在这誉满中外的六朝古寺——然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自我欺瞒,说自己真的已经走进了六朝抑或是张继作诗的唐代的。不,不是那样的,眼前所见的寒山寺,其实是在太平军大肆摧毁江南古寺之后重建起来的。唐朝的砖或六朝的瓦,见得到的只有当年的诗人了;乃至于扣击出张继的千古名诗来的那一口古钟,也已在二战时期被窃运到日本了。跟在人群的后头,我让自己不去想起这一些,唔,应该是刻意不去想起这么些历史上的沧桑才是。穿过了检票口进入寒山寺之后,我们就假装自己走进了唐诗——我们是跟在导游的吴浓软语吟咏唐人绝句的后头鱼贯而人的,寻访的应该是唐人的遗韵才是。然而,唐人的悠悠古韵,在拥塞的旅游人潮里,始终都无处现身,只有寒山与拾得,相对于我的神情落寞,那时也只有他们才显得一副怡然自得了!


关于寒山与拾得,他们与原本名为“普明塔院”的寒山寺,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如果连《寒山寺志》都没法说得清的话,那么,我就更没能拈出个蛛丝马迹来了。寒山与拾得,这两个原本是在浙江天台山的国清寺活动的唐代人,为何会跟这苏州城外的古寺扯上了干系,甚至还让唐代的人们直把这六朝古寺改呼为寒山寺,近人都没法解得通了。寒拾奉为和合二仙没法解得通的还有:来之前我只晓得,寒拾俩是历史上削发出家的修行人,哪知却被人们奉为所谓的“和合二仙”了!早前当地的新婚夫妇盛行拜祀“和合二仙”来祈福,张贴在新房门口乃至过年时的年画,据说都有他俩笑口常开的形象。寒山与拾得当年的笑看人间百态, 以及在禅史记载中最终的双隐天台山,乃至他们藉由许多流畅的白话诗作来相互唱和,后代的民间信仰中知道这些的人应该不多。令人意想不到的却是,对于60年代太平洋彼岸许许多多“在路上”追求心灵解放的“嬉皮士”来说,形象上衣装槛褛的寒山子,当时却成了他们仰望的庞大身影!一千多年以前,那在大唐盛世的末梢无可奈何地遭逢乱离的血肉人物,由儒而道直至入于佛,他终于把脚下的艰难世路在心灵上越走越宽敞了,但投射到民间百姓的信仰实践里的,却只成为人们对于复杂和反覆无常的人伦交际所投注的一种美好憧憬。即使如此,寒山自己,以及跟他相偕隐世的拾得,他们就算知道了,其实也不会在意的了,我想……


探访寒山寺的很多年以前,寒山与拾得之间之一段脍炙人口的相互答问,其实早在我在精神层面上有所体会之前,就已透过市面上广为流传的格言挂轴接触到了。针对寒山的提问,拾得一应豁达以对,当年看了只觉得玄妙。很多年之后,待得大老远地来到寒山寺了,我一厢情愿地怀抱的寻诗兴头,早已让钟楼上那撞击个不曾止歇的钟声给敲空了去。高僧传里头的寒山与拾得,他们在这古寺里本来就出处不明了,更何况,那“和合二仙”的形象,就更是叫我感到陌生了。

慕名而来了,在寒山寺里外的人群里,我似乎只是饶有兴味地眺望着在深秋时节逐渐转黄了的银杏树。撂开了张继的古典绝句,我把脑海里已经忘得七零八落的诗句给悄悄拼凑了起来——那是高中时期读来的,台湾诗人向阳的一首现代诗《银杏的眺望》,这当然与寒山寺不搭旮的,但谁说不行了呢?寒山寺的钟声依然没有休歇的意思,而寒山与拾得只是笑吟吟地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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