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许 裕 全


每一次颠簸在路上,

都是一次或长或短的送行。

小时住堂屋,木板亚答屋,一房即一户,记忆里我族人口众多,一时数不上来,房间从神明台两旁延伸,像蚁窝,久不久就会有小孩子在那里出生。

我在堂屋住了六年,也不晓得当初是怎么在罐头的空间里挨挤着长大。

小叔公开杂货店,他们那户老早就搬走,生活过得香滋滋,也是最早拥有汽车的。

一星期约莫会有一天傍晚,小叔公会开车停在路口,因为小径太小,车走不到堂屋前,他就大声嚷嚷要我们这些小毛头把车里的干货杂粮搬下来,扛到堂屋里。欺近车厢时,我无限憧憬,有时也借故因重心不稳而“跌坐”在车里,那样的小奸小恶,好像占了人家便宜。

小叔公本事好颜面光彩,一部车子把他的地位升等了几级,连几乎目盲的曾祖母每听到小叔公的声音,都会笑出泪水,感觉母凭子贵。当小叔公开车离开,我们几个未经世面的山龟孩子,会追着那辆红色日产汽车跑,直到它消逝在路的转角,还不忘在空气里挥手,其实啊,我一直想告别的,是自己贫困的童年。

有一部车子,在母亲心目中是头等大事。这个一生患贫穷病的女人,总以为拥有可碰可触的东西,便往富贵之路迈前一步。我们家在我六岁时离开堂屋,住在小舅搬家后留下的旧屋。重新洗刷油漆一番,也算新家,至少,离开了那个罐头世界。

人穷屋瘦,到底还是寒酸,家里的家具,也都是每几年才添一件,电风扇、黑白电视、沙发、电冰箱等像季节的访客姗姗来迟入住我家,但仍能从母亲眼里看到“日子终能过得下去”的欣慰。而梦幻中的车子,则要在廿年后我大学毕业,开公司的业务车才圆了半个梦。那是一部二手国产车,我常假公济私将行程安排在附近的州属,然后在周末开回家,停一两晚,感觉光我门楣。家里有一部车子停靠,气场就出来,邻居骑脚踏车经过都会望向几眼,感觉整个世界都向你那边倾斜。

有了车子,我载父母亲出门,也去不到什么远方,就只是海边看夕阳,买杂货,或者夜市吃东西。即便地点不远,也都要开车。车轮在跑,身体感觉在飞。我从后照镜看到母亲幸福的笑容,想起中学毕业后从家乡搭巴士到怡保,母亲骑脚踏车来相送,然后说要在巴士上陪我坐一下,直到司机催促了才不情愿的下车。

车子陪着双亲跑,跑得最远的一次是从家乡到新山。因为父亲病了,我把他们接来新山照顾,此后四年生活诸多不便,我偶尔载他们回老家,直到要回新山时,他们眼里已失去了愉悦的光彩,开始依恋家乡的泥土空气和水,那里是他们的乡愁,而他们是我的乡愁,直至他们先后离开人间,才真的觉得家乡已离我越来越远。

回想起来,一辆车载满我们的流动身世。我和父亲母亲最亲昵的时刻,都是在车里完成的,包括他们最后的死亡,每一次颠簸在路上,都是一次或长或短的送行。

\ 许 裕 全

出生成长于霹雳州班台渔村小镇,留学台湾,曾在农牧渔业打混经年。

喜欢文字的恬静美好,坚信它温柔的力量,可以稳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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