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5   度   天   空  



我开始了书写的旅程,记下了许多不敢告诉人,

甚至连自己也不敢正视的心情,

譬如嫉妒、怨恨、恐惧……。

我在这基地里,或一遍又一遍地与自己对话,

或安静地凝视着蹲踞在阒暗角落的小男孩。



忘了书名,其实连故事也忘了,只依稀记得那么一段情节:在广袤草原上的某一角,拨开挂满黄花的树丛,有一条不成形的通道,可通往一方静谧天地。那是故事里孩子们的秘密基地。

记忆是如此片面、如此断续,故事的后续与发展都记不得,偏偏就只记住了秘密基地。

当时仍是小学生的我禁不住想,如果我也有秘密基地,那该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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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里钢筋泥骨,我找不到那连接秘密通道、挂满黄花的树丛,也找不到那么一爿隐秘的空间,可以安置我私密的心事。

我的秘密基地是每个夜里,圈铺在床上的蓝色被子,我把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其中,再把被子拉上彻底将自己包覆。在这与外界隔绝的片刻,我把自己想像成躲匿在窝里的雏鸟,隐秘而安全。我遂在重重林荫下,安心且平静地听着环境音,有风扇格拉格拉的转动声,有偶尔呼啸而过的汽车引擎声,有从客厅传来的忽大忽小电视声……

但这样的时刻不会太久,被子里过于闷热,且动弹不得,一时半会我即冒出了头,随后把被子踢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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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还是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秘密基地,十四岁那年。

忘了哪里找到了一本日记,许是父亲店里取的,是一家重型交通工具公司的宣传品。我买了礼物纸将丑丑的封面包住,不过手艺不佳,结果也是包得丑丑的。我在封面贴上了最爱的笑脸贴纸,有一层浮胶,会反光的贴纸。

我开始了书写的旅程,记下了许多不敢告诉人,甚至连自己也不敢正视的心情,譬如嫉妒、怨恨、恐惧……。我在这基地里,或一遍又一遍地与自己对话,或安静地凝视着蹲踞在阒暗角落的小男孩。

我偶尔会犹豫,担心自己有一天死后所有私密终将曝光,但想想届时我既已不在人世,又何须在意他人的眼光;再说,又有谁会对我如流水帐般的年少心情感兴趣呢?

于是我在这秘密基地里自由地徜徉,一直持续到后来出社会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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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出社会的我好忙,忙着工作,忙着揣度人事,忙着恋爱,忙着夜夜笙歌。

可我偶尔会重翻当年的日记,幼稚自是不在话下,但也会有意外收获。我讶然发现,有些如轮回般一再重复的烦恼,原来都起源于自己的某些个性特质,譬如好胜,譬如傲慢,又譬如钻牛角尖。当年的秘密基地,成了我日后检视自己的一面镜子。

有时再翻一翻,还会意外地捡拾到一些什么,譬如说在人生旅途中常会不自觉掉落的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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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当年文具店里还会卖可上锁的日记本。我想应该有许多人和我一样,总担心自己的私密被窥见。当然我没买,因为我是个懒人,上锁开锁对我而言不免麻烦。

然而时代的变迁总叫人措手不及,脸书盛行以后,突然就流行起把日记公诸于世了。今天吃了什么,生谁的气了,谁谁谁对我实在太好了,我今天又遇见了他……;这些我以为必须留在秘密基地里的内容,都大剌剌的摊在阳光下,偶尔还要看看谁按了赞,谁又留了言。

日记,还需要上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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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岁可说是我生命中的一道分水岭。我在那之前离开了职场,花了好几年时间摸索、适应,然后跨到了半退休状态的自由业里。当然,不是所有自由业者都处在半退休状态,但我是。

我于是又重新找回了秘密基地,只是这回不为宣泄,也没有不能说的秘密;秘密基地成了我避开喧嚣,让自己沉淀的幽静空间。

是的,沉淀。唯有沉淀,才能看清最真实的自己。

认识自己,了解自己,检视自己,原来竟是一辈子的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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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属于我的秘密基地,你的呢?

\ 文  叶 伟 章

旅人观万事万物万境,

回到天地至真人心至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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