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5   度   天   空  



我孤伶伶地坐在车子里,

看着底下那群笑得扭曲了五官的脸孔,

心里竟出奇地平静,

只是平静中隐透着一股灰冷的失望与落寞。

此刻的他们,究竟怀抱着怎样的心情呢?



于是我们来到了传说中的鬼屋,在春意正浓花气袭人的大年初三。

前一晚我献议,咱们到偏郊的佛寺去吧。好久没去了,我说。你有着几秒的犹豫,然后婉拒了我。我还未来得及咀嚼去与不去之间的要与不要,你接着说,我们去鬼屋吧。我耸了耸肩,表示无所谓。其实只要阳光正好,去哪里又有什么关系。

车子经过了据说赫赫有名的印度庙,可惜大门深锁,只能仰望庙门口雕刻着许多神明的高耸塔楼。然后左右两旁的风景渐趋荒野,人烟渐稀。你突然就转进一岔路。“友人说把车停在通往河流的大路旁,往里走一些就是了。”你说,并把手机递予我,让我确认讯息上的字眼。可你并未把车子停在路旁,而是转进了与河流平行的狭窄小路,如坦克过境般直驶入马来村落里。我一边焦虑着前方来车狭路相逢要怎么办,一边疑虑着会不会路不平车子颠我们终将连人带车翻到河里去;另一边厢却又忙不更迭地环顾着四周,一遍又一遍扫描着于我而言颇为新鲜有趣的乡野景致。

后来我们把车子停在河边近桥处,跨过河的另一边走进另一座村落。回头望去,车子停放处的山坡上隐约有间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破房子。或许就是它呢,你说。我们并肩站着,彼时阳光正好,浓密叶丛间筛过的斑驳光影,洒了你我一身金黄。

林中窸窣有声,我见人影晃过,于是趋前探问:我想到坡上那破房子处,怎么去呢?原准备要钓鱼的男子操着奇特口音的马来语反问我:房子都烧了,你去干嘛?

就想看看,我说。

男子指了条路,原来我们弯儿拐得早,大路旁再往前些有个小径,看似隐蔽其实正好通向罗马。隐蔽,隐蔽是浓荫遮挡难以透视的羊肠,是躲匿在转角处不可说不可说之的我的心情。

于是我们往回走。未及取车,但见男子骑着摩多掠过我们停在前方。走,我领你们去,他说。

你拿着手机,比照着火患前的照片与火毁后的房子,终于验明了正身确认了身份。房子烧得俐落,只剩骨架和三两面破壁残桓。地面散落了满满的木条,有些已成炭,有些半成炭,我们小心踩过,避开暗藏钉子,然后来到了后院。院子里有一干涸泳池,铺满了鲜绿色的苔。你指着不远处似冬后初长叶的灰白大树,说:瞧,多美。

彼时天蓝如洗,云白如絮;而阳光,阳光正好。

马来男子说房子废弃多年,是故夜里常有瘾君子出没,偶尔也偷些东西,偷着偷着房子就空了,月前还意外引来一场大火,把房子给烧光了。我忽尔想起黄锦树的《火与土》,小说里也有那么一栋废弃房子,同样的遭窃同样的大火;小说里的老母亲说:“火是我放的,与其被别人烧,不如自己放火烧了。”有没有可能,其实……

据说房子的主人是某锡矿大亨,不,马来男子说,是英殖民时期的洋人。房子里有酒窖,这从仅存的残桓上可看出端倪。房子真的闹鬼么,你问。男子沉吟了半晌:小时候曾结伴探险,确实感觉鬼影憧憧。

而今阳光普照,房子光秃没暗角,想来鬼影也难以栖身。

离开了传说中的鬼屋,我们去了你的城你的镇。你指着——学校、姑姑家、巴士总站、拿督公庙、曾经的旧家、平常打玻璃弹珠的邻家……,我想像着你的身影缩成小小一只,在镇上街上奔跑穿梭;想像后来渐长的你,如何在这片土地上恣意挥霍张扬的青春。想来,当时阳光必然也好。

时已过午,为了觅食我们又往另一个镇去。路上我难得安静了下来。看着一棵棵的棕榈树在眼前急急流过匆匆消逝,我忽尔莫名感觉安定,仿佛千帆过尽,终于落脚。

你指着远处说,以前小时候过岸都得乘船呢。我顺着你手指望去,恰好逆光,依稀可见如今已有通路搭向彼岸,四周尽是列排齐整的店铺房子。原来啊,原来我们都已届见证历史的年龄,见证城与镇的盛衰与兴废,见证人与事的沧海与桑田。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黑胶唱片。那时我们听卡带后来听CD,黑胶唱片是古老的玩意儿;现在的小孩没见过卡带,而CD则是古董。时间牵着我们前行,也只能前行,于是有些该告别的总归得挥手说掰掰。

是的,掰掰,譬如那烧成空壳的传说中的鬼屋,也不得不与历史告别。你吟哦你呢喃:无常是必然,毁灭是必然,错过终将是错过……。然而毁灭,毁灭于你,美得凄绝、美得震撼,俨然是日式独树一帜的死亡美学。

你问我感想,我说:荒凉。你讶异于我何以用上这二字。繁华落尽以后的空寂是荒凉,璀璨褪尽以后的苍白是荒凉,那何尝不也是一种凄清的美呢?

可你如果真问我,我其实只想说:其时,阳光正好。

\ 文  叶 伟 章

旅人观万事万物万境,

回到天地至真人心至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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