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祖达罗遗址,少有访客,偌大的4500年废墟上,是季候风与苍茫流过的岁月。

漫步在废墟里,伸手触摸这些墙砖,

时间一下完全失去原有感受,

这是五千年前?还是今天的五千年后?

活在当下的人们总是诸多执著,

其实苦苦执著的,都只是当下瞬间的执拗而已。


我清楚记得那一刻。当时,我就站在蒙祖达罗古迹中心最高耸的浮屠遗址上,巴基斯坦初冬凉风,微微吹来,而我心里,完全誊空了,5000年在我们人类看来或许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但其实,世上一切文明都只是人类短暂的念头,一切最终都是过去的。

印度河与黄河、幼发拉底河,都是亚洲人类古文明发源地之一。8我初访巴基斯坦时是1983年,当时年轻的我就已被印度河流域的古老文明遗址深深感动,时隔14年,我的背包天涯生活划上了句号,结束南极之旅后,虽又转往欧洲一段时日,但最终我还是回到最初震动我心的古老印度河谷,且无论交通多么不便,我还是重访了人类文明史上突然崛起也突然神秘消失的哈拉帕古文明(Harappan Culture——蒙祖达罗古城遗址(Mohenjo Daro)。

无痕风中,遗址安然保存

蒙祖达罗古城遗址在巴基斯坦首都卡拉奇以东,印度河出海口的北部半沙漠里。交通不便,气候严峻,加上一直没钱挖掘,使得这片遗址得以安然保存。

上面描述的位置标示,是一种按照地图显示的平面标示。

假如按照历史,可以这么说:承继了新石器晚期的古印度文明,发源自北部的印度河源头流域,而人类的文化随着河水流向,沿印度河一直南下,途中发展了数个文化要塞,当文明来到了出海口,资源丰富,商贸条件好,这里就理所当然地成为当时最大及最重要的文明重镇。

1856年英国人在这里建铁路,发现沙漠底下有好些刻上动物图形及奇怪文字的印章,但英国人始终没察觉这里曾是片广阔的古老文明遗址。迟至1924年,在英国考古学家约翰马绍尔及印度官方主持下,才真正把埋藏近五千年的哈拉帕文明遗迹挖掘出来,从此也揭开印度启蒙文明的具体面貌。

曾经辉煌的遗址也是今天看守员的休闲乐园。

护城墙内,是政治中心,坚固的地基陆续出土,但王国及其文明已经烟消云散。

今天,已挖掘出土的遗迹共有两百多处,分布在印度河平原及印度河流域附近。这个哈拉帕文明分布范围极广,西始自伊朗,东到恒河,文明全覆盖范围竟占上130万平方公里,它肯定是人类四大文明发源地之一。

原本安居乐业的古老文明

而这片整整有过一千年神秘辉煌历史的蒙祖达罗古城,肯定是哈拉帕文明的一个重要见证。但至今,哈拉帕古老文明本身还无法肯定

始末年代。经碳十四鉴定也只能证明蒙祖达罗古城及另一处直接就称为哈拉帕的古城大约都出现在4500年前或5000年前,但是,因为它们在3500年前就突然神秘地消失了。就在这充满戏剧化的一千年内,这里有过设计严密且无比辉煌的城市,有管理妥善及理智和谐的社会制度。有过蓬勃经济活动,有过创意生动的语言文字,甚至有过国家模式。

也许它消失的原因是发生了一场突变。太突然了,没人来得及存下记录。

唯一能证实是,当时住在这里的人类,是达罗毗荼人。今天印度南部的淡米尔语就跟哈拉帕语言有直接关系。它们都属于达罗毗荼古老语系。达罗毗荼人是印度半岛上最早的原居民之一,他们黝黑、矮小、扁鼻、厚唇,就似今天南方的印度人。而在属于白种人的雅利安游牧民族由北部入侵印度之前,达罗毗荼人曾在蒙祖达罗及哈拉帕这两处城市安居乐业地生活过。由出土印章上得知,达罗毗荼人能根据季候风季节来播种,农作物有大麦、小麦、稻谷、棉花,并拥有发达的畜牧业,还创始地将多种野生动物,驯为家畜。

这是城堡内处于正中央的一座巨型浮屠。

河口土地肥沃,达罗毗荼人很早就拥有进步的农耕文化,他们注重宗族人口,并相信生命是人类至高的力量,也因此,生殖器崇拜很早就发展起来。在出土的一枚著名印章:“群兽围绕的瑜伽修行者”里,除证明印度瑜伽养生术拥有长远历史,还能由印章上这位神人的生殖器勃起状态及周围围绕着虎、象、犀牛、羚羊、水牛等等代表力量的动物,意味着印章里的情境正是在进行生殖崇拜。这也是后来兴都教里生殖及毁灭之神湿婆的原型。今天兴都教,虽已经掺入许多雅利安游牧文化里的自然崇拜,但基本上仍保持大部分达罗毗荼人最为古老的生命信仰。

烧火砖,建筑规模恢宏的大城

这个印度河文明其实只比巴比伦文明晚了那么一点点。且地区其实相隔也不远,至今也没人能断定两者间有没有过人文交流。两者相似,但印度河文明也自有其特色,它与当时世界其他古老文明利用原始巨石堆砌造城或以泥巴造城并不一样,达罗毗荼人懂得拌泥倒模烧砖,并懂得以一块块的火砖的大小作为最基本的建筑单位,再根据建筑学上的直线及直角规划方式来建筑他们整个方方正正规划出来的城市。

今天虽事隔4500年,但一块块火砖堆砌的功夫与今日人类仍然操作方式并无不同。漫步在废墟里,伸手触摸这些墙砖,时间一下完全失去原有感受,这是五千年前?还是今天的五千年后?活在当下的人们总是诸多执著,其实苦苦执著的,都只是当下瞬间的执拗而已。

这处蒙祖达罗古城,当时居民人数约有三万。全城可分为两部,一是维护管理权力阶层的卫城,卫城四周,筑有高耸护城墙,上有卫兵放哨的塔楼,如今虽只剩半边,但在最辉煌时,俨然就是个充满自信的城堡。

茫茫岁月里的每场暴雨,都在磨练人类文明的这一口井,时观今日,人世间还剩下多少口清澈无垢的好井?

城堡内,满满装着当时一挥手足以呼风喝雨的雄心满志,当文明处在最亢奋状态,人类信心都会饱满。农耕收成后,这里有通风系统良好的大谷粮仓,这里有嬉笑不绝于耳的公众大浴池,更有一板正经治理社会的会议大厅,还有一些类似学堂的建筑,我相信,也敢说,世上每个文明在自己最辉煌时都会相信:传承、延续、无尽头,等等等等,这些概念。

热爱自然与大地的文明

而卫城之外,就是达罗毗荼人的平民生活区。

就算以现代城市规划水准来看,其严整格局仍不落后。这古城里的道路走向,别意外,全都与季候风的风向一致,当西南季候风肆虐的时候,城市能承受更大的暴风雨袭击。这也证明当时人们的自然知识是何等精确。

每处街区,长约366米,宽约275米,颇为一致,似为标准。所有房屋除以烧砖建筑,并以防水灰泥缝合。平民区内,有利用地下排水系统的公众大浴室。更值得注意,是排水原理及设计教人惊异,浴室的入水点与排水点分为隐藏式的上下两层,与附近的排水沟及水井紧密配合,此设计让许多考古学家惊叹,甚至怀疑以如此大工程来建筑一个公共浴池,该与宗教仪式有关。我个人倒认为洗澡也是生活上一件大事,不一定非要扯上宗教才显得伟大。

在附近沙漠中有许多印章出土,印章上刻划着各类动物,虎、象、犀牛、鳄鱼、兔子、羚羊、水牛,而最常见就是牛。这或许就是印度后世对牛崇拜的渊源。

最能代表这古老文明的两个塑像也都在蒙祖达罗这里出土,一个是只有14公分高的青铜女舞者,一个稍为大些,是一尊由冻石雕刻而成的祭师半身像。

祭师塑像原件高17公分,收藏在巴基斯坦国家博物院,整尊为乳白色,我初次看到时,心情很是恍惚,这尊只比我巴掌大一些的雕像,微微透出冻石的透明感。由塑像神情打扮,可肯定这是一支生活优雅的民族。祭师,当时是贵族,脸上有精心修剪过的胡子,他戴发箍,眼睛有明显的眼线化妆。更值得注意是,祭师右肩袒露的长袍上,都是三瓣花叶。三瓣花叶是早期埃及文化、爱琴海文化与巴比伦文化的神圣标志,这标志代表了各样神灵与天体。

花纹铸刻于戒指上,把戒指拿下,在湿泥板上一滚,就能印下图案。人类不仅发展了工艺智慧,对于自己的本身的标识,更是自古就耿耿于怀。

人类本身不同的文明发展,既是充满戏剧的历史,但往往也是同一个探讨自然、生命及宇宙的方向,只不过每个文明的信仰,所探讨的入口及出口有时候并不同在一处,主观心灵与客观自然,大家擦肩而已。

过眼者,皆为云烟

这片遗址废墟并没多少访客。可以说,是挺冷落的。

我眼望着满目挖掘一半并且挖掘缓慢的遗址,心里竟然已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了。过眼者,皆为云烟,再努力去挖掘昔日,那么以后又来挖掘我们的今日,其实身外,都是徒劳。

有关这哈拉帕文明消失之说,流行两种推论。

第一推论是地质与生态变化。印度一些史学家认为印度河河床的改变、地震及由此引发的水灾,破坏了印度河谷古城。

就连印度河,今天也老了。此趟除了遗址,在印度警察协助下我还专程去看了一次印度河谷。只见河床暴露,四野荒凉,沙漠已严重地侵近河岸边上,可怜的河水只深及人膝。就连自然,也有它自己逃不掉的轮回,根据地理学,河流假如得到地形配合也能拥有循环再生的命运。但看来这一切都没可能发生在印度河身上了,这河谷就算轮回,也已经不再是这个色相,生与灭,灭与生之间,戏或许继续,但已经不是同一出戏了。

河床改道或生态改变之说至多只解释了遗迹上的垂直变化。

17公分高的祭师雕像,修胡子,发箍,画眼线,斜肩袍子,臂饰,高傲的神情,整体透露着一个消失文明的浓缩点滴。

所谓垂直变化,就是近年在继续挖掘中,发现这遗迹原来还重叠着好几层不同年代的城市。意思就是说,达罗毗荼人曾经不止一次在这里建立过不同时期的城市。也许是个统治中心,也许是个首都,在垂直层次不同年代的城市里,也看得出,每回重建此城,都渐渐地移离河床更远,也许真是当时水灾不断逐年恶化。这么说,也许还是个比较符合逻辑的原因。

游牧民族入侵大事屠城

另个文明突然消失的推论是外族入侵说。

此说在许多出土物证的支持下,越来越得到更多学者认同。

公元前1750年,也就是3764年前,说来讽刺,这个确凿的年代还是由入侵者自己记录下来的。那一年,北方源自高加索的雅利安游牧民族大举向南侵略,印度河流域上许多古老城市都遭受毁灭性破坏,尤其是蒙祖达罗,在雅利安人的《梨俱吠陀》里,甚至有当时相当清楚的屠城记录。只不过,站在雅利安人的立场来记录,那次屠杀,仗持着他们大神因陀罗的名义,简直被写成一场圣仗颂诗。

千万别惊异,在华夏历史里只要描写攻打外族蛮夷,一样也是天威浩荡,写得伟大。

唯一一个完整的平民铸像。一位女性舞者,臂饰有点夸张,风格原始且因为生育崇拜而裸体,态度却是淡定而充满信心,怀疑是进行宗教仪式的舞蹈员。

屠城时,蒙祖达罗有三万人口,来不及逃亡被杀的遗骨,也都陆续在古城遗址中被发现。如在城南一所屋子里就发现男女老幼共13人横趟错卧杂乱无序,可见当时杀人惨状。也证实了人性里的恶,自古即存。大量骸骨中,许多还带着手镯、串珠、戒指等等,可见雅利安人屠城来得突然,平民毫无逃亡的准备,一名小孩的头盖骨上留着一道14公分深刀痕,显然是以剑锋直插头部。街道上最多骸骨的地方,是在水井处,骨上都有致命刀痕,遗骨发现时,四肢姿势呈现痛苦挣扎状态,死得突然,死在错愕中。

历史的必然性就是真理?

没错,雅利安人最终为这片土地带来了他们的马,他们的梵语,他们那本《梨俱吠陀》,这些在今天印度文化里都起了重要作用,而雅利安人的骑兵战术更让他们的文化传遍北印度,更为后来印度出现大帝国提供了条件。但我在这里要提醒的是:是否所有历史的出现就等于是真理?

根据某位过气伟人的话:“历史的发展就是真理的必然性”。这么一说,仿佛历史上永远再没有冤案也不必翻案,因为只要是发展出来的,就是真理的证明。虽然这种说法今天已多遭唾弃,但世上今天仍有人仗持着种种名义来重复着这掩耳盗铃的事。21世纪了,世间矛盾绵延至今仍未解决,别有企图的强国不断贪婪于自己的利益。这一切虚伪,倒证明今天的贪婪与古代根本毫无分别。

哈拉帕文明后来虽被入侵的雅利安人游牧文明所征服,嗯,也许用“混合”——甚至“被和谐了”更为恰当,但在人类文明史它仍是印度河谷最早萌芽的一颗种子。

假如“一切的业与一切的轮回印证就是真理”,那么历史里的确也深藏真理,因为人性从来都没有变过。

本刊特约·吴韦材

1951年出生,新加坡作家,早年于英国进修美术设计,自80年代初期背包环球旅行后开始专业写作,着有小说、散文、游记等23册。其游记《背包走天涯》全套5集系列曾启动80年代本地年轻人背包闯荡世界的风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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