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之花》,单色素描,2014年。长于半幽冥之间,寄生恶树之上,以孽为肥,原本花不见叶叶不见花,但当花叶相见之际,或许也就是人在最后的一片苍茫里,顿悟一生涌动熙攘所为何来的一刻。

     

曼珠沙华—— 

從花开彼岸,到思维创作

图与文 :  吳韋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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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中有亮,

而亮之中亦仍带阴影

在伦敦学画那时年仅廿余岁,其实真的懂得不多,英式教育保守而慎密,重视绘画技术的基本功,几年下来,在还没有电脑制图软件的时代,我们属于拿起一支笔就得把一个现实场景徒手画出来的一代。

技术的磨练真是异常艰苦的。我常向新一代提起我们那年代的技术训练。

记得有两次功课是这样的,老师将静物置于桌上,吩咐我们两周内交上功课。我心里嘀咕,一幅静物怎要两个星期,两小时不就完事了么?老师说,同样摆设但你们要交上两幅作品,一幅是用B’软芯铅笔,由HB6B,甚至深色至8B也行,总之这幅静物,要求乍看只是漆黑一片,但漆黑中所有物件的光影必须历历在目。画完这幅,第二幅,你们用‘H’硬芯铅笔,由HB一直浅到6H,甚至8H,都可以。但这一幅静物要求乍看只是一片白色,不过在细看之下,白色中样样物品光影齐全。

听起来很哲学。同样一堆静物摆设,要它多暗有多暗,要它多亮有多亮,孰实孰虚?就看我们如何主宰。

其实是在训练我们的眼睛。

很快我就从埋怨变成佩服。这是痛苦但却也是最难忘的训练。我们给身外的色相左右着我们接受的视觉。这个暗中有亮,而多亮中仍带阴影的训练,我心里铭记至今。

寻 找 自 己 的 写 实 素 描

坦白说我对那种对着一堆杯杯盘盘,或是对着一堆建筑物来写生,兴趣不大。不仅兴趣不大,曾经试过写生半途就在路边打盹儿,真的睡着了。我不喜重复,外面视觉已经有的何必重复?我倒喜欢画画自己心里的意象。我心里的意象,也是写实,那是我思维的写实。

发现曼珠沙华其实是很偶然的。

《真理一刻》,单色素描,2014年。在曼珠沙华的花叶同现之下,美丽,欢悦,风华,摺叠如枯尸,轻薄如残梦,短暂得就如生命一场场。

我虽从小被安排在天主教学校就读,但因母亲事佛至诚,30年茹素,修身养性,我也从中接触了佛教的艺术文化,少年人想得简单,加上艺术创作空间自由,其实只要我感到美的,我都会尝试。

我早在高中就听过佛经里记载的‘曼珠沙华’。从网络上寻找,得:“曼珠沙华,出自法华经,本名摩诃曼陀罗华曼珠沙华,意思是,开在天界之红花。又叫做彼岸花、天涯花、舍子花,美丽而又忧伤的名字。它盛开在七月,花语是“悲伤的回忆”。传说此花是接引之花,花香有魔力,能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而曼珠沙华就是开在黄泉之路的花朵,在那儿大批大批的开着,远远看上去就像是血色所铺成的地毯,红的似火,因而被喻为“火照之路”,曼珠沙华是这长长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与色彩,灵魂便籍由着这花的指引,走向天界…… ”

曼珠沙华最吸引我之处,其实就是它的遗憾:花开千年,叶开千年,唯独花叶无法相见,见花不见叶,见叶不见花。年轻时的我就特爱遗憾美,因此早将此花铭记于心。

后来更知道了,曼珠沙华,是开在彼岸边上的幽冥之花。更听说此花,花色凄厉无比,开在幽冥边上,引导亡者步入黄泉。

这就更在原来的遗憾美上,增加了一份戏剧感。这花甚至像懂得呼吸了。

很早我就想过要画它。无奈只是偶尔数笔,毕业后回国就投身设计界,然后离开了职场就背起背包到处作客,一看到其它花卉就想到从来无法见过的曼珠沙华。只苦于自己常年投入专业写作,生计糊口为重,虽也一直画画,却从没机会想过描画曼珠沙华。

倒是这两年来,打算逐渐离开文字工作了,重新拿起画笔创作,这朵神秘的花,又飘过来了。

曼珠沙华是我精神上的一个真实,因此,我开始有计划、有意识地去给它一个精神真实上的面貌。

《手里的宇宙》,单色素描,2014年,已被收藏。在不同时期不同际遇里,我们都常会伸出自己的手,彷如探求。或许探求就是人来到世上的命运。不过宇宙何其浩瀚,人虽对主宰的力量充满强烈自信,但同时也带着甩不掉的生命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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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思维创作里,

它是一朵漂浮的凭吊

在我自己的思维认知里,它是一朵冷静无语的花。也是一朵能够承受一切滑稽、一切悲哀、一切无理、一切逻辑,是一朵冷静而智慧的花。

这,是当它处在美丽及善良状态时的感觉。

可是它也有极端幽暗的一面。它会默默窥视着人间一切。它窥视着荒诞、灭亡、虚空、无知、空茫、残忍、堕落,但它只是轻轻掠过,仿佛这一切都是宇宙里的戏法,它窥视但不参与,它访问但只属飘过,它比无明更暗,但它仍巍巍然地留守着一切。

我曾写过:“此花奇冷,以孽为肥,一切美丑,荣枯,功过,皆不为所动,唯独不慎遇上了遗憾,当它经过遗憾时,就会发出一阵低低的叹息。”

要画出我自己的曼珠沙华,曾丝毫不敢怠慢地细细阅读其详,但是当我读多几次,我觉得佛经里提到的曼珠沙华,与我创想里的那朵花已经很不一样了。佛经里那朵彼岸花单纯多了。我这朵曼珠沙华还会四处漫游,它会一番凭吊般经过月色下的蒙祖达罗废墟,它会陪伴一只破碎的蝴蝶飘过一片苍茫的港湾,它会毫不留情,花叶俱在地宣布死亡的真理一刻,它会用窥视的眼,监看邪恶如何吞噬无助的灵魂……

这朵花,其实也带人性。没有绝对的真善美,也没有绝对的虚恶丑,它就是被弹弄在两个不同境界里的异类,像一朵会无声无息冒上来的警惕,也似一朵幽幽浮起的阴影。

这样一朵花,没有固定的形状,它只能有像水母一样牵缠式的花瓣。一条条,一缕缕。这些花瓣,有它捆绑紧抓的时刻,也能作为漂开如网的陷阱,它来自终点,但它从来不离弃生命,因为等待最终答案,就是曼珠沙华存在的目的。

《蒙祖达罗废墟的月色》,单色素描。2014 年。一朵漂浮而来的曼珠沙华,在荒凉月色下,凭吊一处曾经辉煌的文明。彼岸之花,静静端详着每一场文明的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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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黑白到彩色,

它仍在我脑里生长

最初我是用画线条用的速写笔来进行曼珠沙华的创作。作了一个单色的《曼珠沙华》素描系列。共四幅作品,包括《真理的一刻》、《苍茫之花》、《蒙祖达罗废墟上的月色》、《手里的宇宙》。初用黑白,潜意识里其实是因为根本不知道这花应该给它一个什么颜色,这时的曼珠沙华在我脑里,是形状的揣摩趣味超越了一切,我只想着这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或者说,我觉得它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跟着没多久,我脑海里的曼珠沙华,慢慢浮出了它的颜色。

《谪仙记》,单色素描,20 寸 X 30 寸。2015 年。已被收藏。这幅画源自于我 90 年代一篇同名小说。年轻人不听规劝,越界独闯某处山巅禁地,误入恶林,山上深谷,处处曼珠沙华,树上布满黑天使,其中曲折离奇,已然难分这是天使的诱惑还是无邪灵魂的诱惑,因为真理一刻,也是一切面临终极之时。

那是一种半透明的灰白。

是生命仅存于肉体上最后的气色。半透明,因为不是看得透了,也不是因为还未看透,这种临界于终结而仍苦无法度的无奈,正是这花朵的颜色。

也因此,它是多变的。它飘到哪个境地,都会透出一点那个境地的颜色,但仍然是半透明的,它只是把苍白传染出去罢了。

除了以速写笔的密集线条表达方式,我跟着用水彩来试着描绘此花,那就是水彩画《到城里玩》。是,题目是强烈讽刺意味的。一朵午夜里幽然浮起的曼珠沙华,检视着这个静夜里赤裸熟睡的城市,城里的一切那么荒凉,一切都睡了,唯有城里的路障簇藜,仍然布下阵势,为自己的繁华设防。而水彩尝试之后,我马上就把它种植在我的油画里,一幅题为《造访》的油画,大家都看到一朵青惨的花,似个警兆般,浮游在一个文明饱和就像吃撑了肚子的城市上空,而或许跟着陪葬的,是苍茫撕裂的残云余晖。

《造访》,油画,2015年。《造访》可说是《到城里玩》的后续。在文明前沿的大都会港湾,上空漂浮着簇藜般的路障,曼珠沙华暮色中造访人类的都市,巧遇一蝶,它身心交瘁,彼岸之花并无花蜜,只有消亡的讯息。

朋友问:这曼珠沙华你还会不会继续下去?

那肯定是会的。只要这世上还有我眼里能看见的文明无奈,或是还充斥着后现代文明反向的终结疑虑,曼珠沙华,我的曼珠沙华,仍然会随时飘忽地,浮出来。

《到城里玩》,水彩,2014 年。已被收藏。先有这幅水彩,创作时,是一种反讽的心情。两只蝴蝶,到路障处处满目疮痍的城里游玩,一只已经进入城里,身受重创,一只仍不知就里,浮在上空。曼珠沙华犹如一场命运的暗示,张牙舞爪极其能事地播弄它们。

取自《慈悲》9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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