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5   度   天   空  


黑键白键


你说,记得我以前的作品都是黑衣黑裤——

说的是我的剧场创作——我摇了摇头,

后来就变了,都白衣白裤。

怎么变的,倒想不起来了。

你笑着说,似我个性,非黑即白。



你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飞快起舞,黑键白键,音阶迷离。似潺潺溪流,忽尔遇上石子,溅成淙淙水花。

我在旁安静听着。萧邦的《冬风练习曲》。你偶尔抬头,似笑非笑地睨我一眼,指尖始终跃动自如。你原就高挑清瘦,一身的黑更显清减。窗外阳光奇毒,院子里杂草浓密,两只松鼠在窗前探头随即跑过。

最后一个音符,凝住了炎夏里的冬风。你起身经过我时,顺手拨了拨我头发。那是许久以前的惯性动作,仿如迅速扫过一排黑键,连串的升降音于是叮咚响起。但显然你忘了,我们都已不再是青春飞扬的少年。都快秃头了,我没好气地说。你狂笑着走开,笑声依然魔性。

你递了一杯冰镇柠檬红茶给我。(你记得。)我细细看着你的脸,自然是不再紧致的,轮廓也微微变形,但似乎有些什么依然不变,譬如挂在嘴角的那抹自信。你说我安静了许多。以前多像只小鸟啊,叽叽喳喳的,你说。

是呀,变了,不知怎么就变了。可你没变,依然黑衣,我们那年代的乌鸦装,叛逆少年的精神符号,年少愁绪的无声呐喊。你说,记得我以前的作品都是黑衣黑裤——说的是我的剧场创作——我摇了摇头,后来就变了,都白衣白裤。怎么变的,倒想不起来了。你笑着说,似我个性,非黑即白。

然而我现在更喜欢灰,我说。你看视着我,讶异于向来讨厌暧昧不明,标榜爱恨分明的我,竟会游走在黑白之间的色谱上。我笑着解释,简约之美。你微笑颔首,眼神却闪过一丝困惑,想来是难以把简约二字与我联想在一起。是呀,我以前不是曾说简单太乏味么,我说希望人生似烟火,纵使寂寞至少曾经绚烂。我,于是走出了你的世界。(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说起了剧场,我于是兴奋地告诉你我的新作。说得兴起,竟就像个小孩似的手舞足蹈,轻快如你指尖下的Allegro。话未说完,嘎然止住,因为发现自己又成了你口中的叽叽喳喳。(多像只小鸟啊。)不觉脸上一热,你却始终微微笑着,我遂感到安心。你,依然是温柔的你。

我们后来又聊了许多,说从前也说现在,以及你在异国的生活。只是我们都很有默契的,不提间中那段日子所遇见的人与事。不知觉间夜幕渐垂,往外看去,屋外仿若铺了一层华丽的墨色天鹅绒。再弹两首吧,然后我们说再见,我说。(还会再见么?)

于是你复又坐到钢琴前。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你记得。)我背对背靠着你,像是回到了少年时。但也只能像是”——回不去的;不管这些年间我们变或不变,或变成怎样,都回不去的。你我都很清楚,不是吗?

夜,很安静。屋里的月光,泛着淡淡的幽蓝,微微的浮掠闪动着。


—摘自《慈悲》110期



\ 文  叶 伟 章

旅人观万事万物万境,

回到天地至真人心至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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