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虽然还存着藏族文化,但漫长的人间岁月早已因为政治权利资源势力种种原因把列城的历史洗得苍白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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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达克的启示,一直都留在山上巍峨处的皑皑白雪里,在临望空谷时的万里风声里,尤其当夜里万籁俱寂时,天空亿万朵重叠星光同时绽开,拉达克的启示,就在那迷茫满目无尽闪烁的微弱光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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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静得连时间都没有了,我慢慢步入,然后坐下来,我发现自己的存在明显了,活了这大辈子,这时我才看到活着的真正节奏。
我想我不必再唠叨如何到拉达克(Ladakh)的列城(Leh)去。路线是不少,但在群山抱揽中,路线只属一种通往的指示。这些路线再如何困难惊险,很多人还是到过了。
在克什米尔的喀喇昆仑山脉下达尔湖畔,从五月到九月每天城里都有长途巴士开往拉达克。车程20小时,时速20英哩,有时会有轮班的车夫。虽然山路陡峭险恶,但这却是世上一道风景最有启发力的公路:因为沿途风景是垂直变化的。
一边看风景,一边看自己其实究竟是走在风景里,还是风景变成我这一生有过的存在。
开车时,平地上是中亚的温带植被,浓密且绿。渐渐地海拔高了,植被变成寒带的针叶林。再往高一点,车外是一片荒凉肃杀的高原稀疏林。然后又再往高一点,就是高原沙丘不毛之地。然而,当车子跨过山脉的另一边,峰回路转般,附近的美丽山谷出现了,整个拉达,就似一片被群山维护者的悠然人世,隐约出现眼前。
不过,也有不少到过拉达克列城的人,终其极限,也只算“到过”而已。拉达克这地方与它的古都列城,其实都不只是一种你到过与否的地方。这里其实就是一个境界,或许你的肉身是到了,但最好的交通工具,应该还是你的思维。
这里其实就是一个境界,或许你的肉身是到了,但最好的交通工具,应该还是你的思维。
如今依然保持着它原有的纯粹
拉达克曾经是个极其古老的山中小小国度。它远远藏在喜马拉雅山脉的一道支脉北侧,与西藏遥遥相望。拉达克与西藏在古时关系就已非常密切。拉达克的皇都列城,最早出现在地图上,就是中国唐朝一幅描述中国西南方及南亚诸国的地图。
其实,你能完全忘了这些更好。
这里的小孩子眼睛里满是纯真。
在列城,跋涉是最好的方式。当空气离开了复杂的都市,那气味是以前所不认识的一种干净。
这里虽然还存着藏族文化,但漫长的人间岁月早已因为政治权利资源势力种种原因把列城的历史洗得苍白模糊了——拉达克虽属印度但因为高山峻岭而往往鞭长莫及,中国却悄悄在这里开了数条高原物资公路,两国为这些事如今还在争执中,反而是数千年来的藏族文化仍然默默地在这里纹风不动依然保存。
也正因为如此,这里如今依然保持着它原有的纯粹。在外观上,藏族的寺院及色彩其实也不过是一种外在色相。拉达克的真正启示,并非在喇嘛学习经文或禅定的寺院里,也不在那处处滚动的法轮里,既不在挂着面具的祭神舞蹈上,也不在墙壁上那些密宗唐噶佛画里。拉达克的启示,一直都留在山上巍峨处的皑皑白雪里,在临望空谷时的万里风声里,尤其当夜里万籁俱寂时,天空亿万朵重叠星光同时绽开,拉达克的启示,就在那迷茫满目无尽闪烁的微弱光芒里。
陪着情人的多雷雪山
探访多雷雪山,单程就要付出约五个半小时的远足代价,黎明出发,下午一点才真正爬上冰川所在地。要临近之前,还发现多雷雪山极有心思,曲曲折折的小径让人感觉前方已是疑无路,怎料一个拐弯,原来雪山就在眼前闪烁映亮地微笑。
多雷雪山活脱脱就是一个象形的山字。三个主峰雄伟陡峭,山色层次极为分明,是一座很英俊的山脉,它把自己身影映照在面前冰川融化的大湖上,大概也知道自己长得帅气,像躲在地球的末端静静地自己照着镜子。
雪山下的冰川,看似靠近,其实从望到它之后要走到冰川那还得步行七八公里。雪山与冰川,在这人烟少至的南极圈内就像一对远离尘嚣的恋人,深情款款地互相陪伴着对方。我发现在周围前来远足的也就只有几个人,我们都是远远地望着雪山,大家也不认识,但大家都在雪山之前躺坐下来了,一起陪陪这对美丽的恋人。
我在这里重新相信了生命
在拉达克,每次的跋涉步行,都是开始感觉非常陌生,而随后又隐约唤起熟悉回忆的过程。
在拉达克,几乎每一样在地面上存在的实物都有自己一个专属位置,那是因为拉达克这里原就是一片大空旷,因此样样物物皆有其位;山谷里是一片微微呼吸的人世,山上是盘旋静悄的一条山道。除此之外,每一处建筑,凭空矗立,而且都有自己四周围延绵无尽的空间。就如那天跋涉到Thiksey修道院去,原本漭漭荒荒的四周黄沙,一下子就冒出一座雄踞山上的喇嘛寺院,那个态度,是说:我一直都在这里。
最真实的启发其实就在这山谷每一处的天空之下,也就是在我们自己的眼前。
我在这里重新认识了所谓遥远。也是在这里,我重新认识遥远其实只不过是一个相对的虚幻,原来世上是没有遥远这回事的。因为只要自己在那里,无论是哪里,都可以是家了。
我在这里重新相信了生命。
在拉达克,季节是严峻的,哪怕一棵白杨,都有为自己生命奋斗的故事。而水源的珍贵,原来不是在于它是否稀少,而是在于人们对它的一份尊重。我来到拉达克就变成一个不断再重新翻开自己脑页的人,往往是一边走,我就边看边想,一边看风景,一边看自己其实究竟是走在风景里,还是风景变成我这一生有过的存在。
并不是因为造访了太多寺院而感到精神疲累,而是我觉得,就连任何宗教的符号,在大自然的真实里也还都显得繁复而渺小。因为宗教原本就不存在于任何符号里,所以在寺庙的唐噶佛画里我倒觉得处处有着太多对生命的提示警惕与注解,我看了几处寺院,也就不再看了。因为最真实的启发其实就在这山谷每一处的天空之下,也就是在我们自己的眼前。沙与尘埃,风与每一次浮起了又被吹去的想法,思维在这里就像一匹从自己身上卸下的束缚,它被吹到这里,它又被吹到别处,有时会吹到高处去,久久不回来,思维,就像一只静静自己探索着什么的风筝。
能见漫天繁星,
正因为我就活在繁星之下
人们多数不会在秋天到拉达克去。因为秋后不久大雪就会封山,假如安排不到交通驶出山谷,那么就得等到来年春后融雪方能离开。
但拉达克的秋色,才是这片苍茫山谷最有性情的颜色:河水是孔雀蓝,杨树像是金黄色的羽毛,天空高爽清澄,远处雪山已开始降雪,拉达克在秋天里任何一个角度都是天地浑然饱满有力的感觉。
秋天夜里,穿上寒衣,走出宿舍露台。四周围拢在身边的山脉诸峰,恍恍然就如一群不知道在哪一场生命里曾经熟悉过的故人。它们仿佛再次提醒我:我们其实一直都是认识的,群山如是,这当下瞬间如是,这片情景亦如是。穹苍下雪峰迷濛的群山还仿佛说:你不信的话,就举头望望这片夜空上的繁星,看能否依稀认得?
1951年出生,新加坡作家,早年于英国进修美术设计,自80年代初期背包环球旅行后开始专业写作,着有小说、散文、游记等23册。其游记《背包走天涯》全套5集系列曾启动80年代本地年轻人背包闯荡世界的风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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